《雪姬》
这一夜，这件事，改变了我的生活。我听闻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故事，这使我迸发出强烈的好奇心，并在这好奇心的促使下，不断地去追寻。
夜色浓厚，我接了一杯水，打算喝完便去睡了。一片静谧之中，敲门声霎时间突兀的响起。
“咚咚——”很奇异的声音，和往常的不同，仿佛冰块砸在门上。
我放下水杯前去开门，一股寒意在开门的那一瞬间涌入房中，我浑身一颤。门外，楼上的小林先生正穿着登山服，像是刚从雪山上下来似的，浑身透着一股寒气。是了，前些日子小林先生就说过，他准备去攀登北海道大雪山。
我立刻请他进门，给他倒了一杯白水，水面还泛着热气。
“晚上好，小林先生。”我向他打招呼，“您这是刚刚回到千叶吗？”
小林先生走到沙发边上，慢慢地坐下，行动之中透着一股子僵硬：“是的，佐藤先生，我这几日去登雪山了，这可真是一次不可思议的经历！”
我大概明白他连登山服都来不及脱，急匆匆跑来我这儿的原因了，于是好奇地问他：“这一次又是什么故事呢？”
没错，故事。小林先生是个冒险家，而我则是个作家，自从我搬来这里与小林先生相识，他就经常跑来我家，向我讲述他冒险途中的各种经历，而我，则将这些内容记录下来，编成一本书，等待出版。
小林先生看了看那杯冒着热气的白水，没有喝，似乎是迫不及待一般开口说道：“今天天气挺好的，所以我们在原定地点吃了午饭后没有立刻返回，而是继续往上走了。但在我们下山的途中，突然就变了天，甚至开始飘大雪，还刮起大风！我赶紧随着队伍下山，却在半路就和其他人走散了。就在不知所措的时候，我遇到了她。”
今天？估计了午后登山再下山的大致时间，我十分困惑：从北海道到中国，即使鸟取在中国的最东北，也不是这个时间就能够回到岩美的。
似乎没有觉察到任何异常，小林先生只是闭了闭眼，应该是在回想当时的场景。
“雪山都这样儿，一眼望不到边的白。本来天是碧蓝碧蓝的，一下子灰白起来，这一看，连头顶上也像是雪山。我走在登山队伍的最后，听向导在前面示意我们快走。因为下了大雪，所以眼前一片白茫茫的，连队友的登山服都看不清楚了，我马上加快脚步跟上他们，不然就走不出去了。”
“但因为雪很大，您还是走散了？”我将水杯向前推了推。
小林先生又看了看那杯冒着热气的水，继续讲：“是的，一下子， 一阵风刮过，我都没反应过来，被大雪糊住了护目镜，之后就看不见他们了。没有办法，我只能继续朝大致的方向走，毕竟在雪山上不能大喊大叫着让他们停下来等我。因为走得太快，我摔了一跤，一下子没站起来，直接坐在雪中。”
小林先生停住了，应该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，他的表情突然变了，变得痴迷、甚至是狂热。
他突然扬声：“佐藤先生！你一定想不到！在我自以为即将因为雪盲症而彻底迷失的时候，她出现了！”
依据小林先生的描述，我大致能够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幕幕场景：失足的旅人坐在无垠的皓白之中，见到了一个曼妙的身影。一位身穿浅蓝色小振袖、肤白若雪且面容姣好的女子向他走来。她有一双美目，澄澈的湛蓝中映着皑皑白雪和那名旅人。
“迷路了？”她开口问道，唇上抹了樱色的口脂，“跟我来吧。”
女子向跌倒在地的旅人伸出手，旅人握住她的手，是一双冰冷彻骨的手，然而旅人并没有察觉到异样，顺势站了起来。女子立刻松开了手，径自走在前头带路，不在与旅人有任何的肢体接触。旅人跟在她的身后，一路无言。
小林先生努力尝试着完美的勾勒出当时的场景，连语言都风雅起来：“我就这样跟着她，走了很久，久到暴风雪渐渐停下，久到天恢复了最初的苍色。随后，那位姬君伸手指了一个方向，让我顺着那个方向走，自己则转过身打算离开。”
“姬君？”这种称呼很少会出现在这个时代，于是我多问了一句。
“是的，‘姬君’，如果你能见到她，就能明白了，那是一位从浮世绘中走出来的风雅的姬君。”小林先生继续讲述他的故事，“在她就要离开的时候，我叫住了她，说，我十分感激她的帮助，希望她能够告诉我，有什么是我能够为她做的，我想要报答她。她回头看了我一会才说她并没有什么缺乏的，如果我真的想要报答她，就请我告诉他，温暖是什么感觉。这可真是个奇怪的问题，对吧，佐藤先生？”
我点点头：“的确，要说到‘温暖’嘛，我现在喝着热水，就觉得很温暖，温热的水流从口腔划过喉咙，穿过食道，温养着我的胃部，很温暖。”
“的确，一杯热茶，一件棉衣，一次拥抱，很多东西都能够带给我们温暖，我们从一开始就能够体会到什么是温暖。”小林先生非常赞同我的说法，“可是，她就是问了我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。”
“那么，小林先生是如何回答她的？在雪山的话，阳光就能够给予温暖吧？”
小林先生点点头：“是的，我就是这样回答她的，但是她很奇怪，似乎并不理解什么是阳光的温暖，所以我就告诉她，人也是温暖的。”
“人的体温吗？的确，这温暖不仅仅是身体上的，还有灵魂上的。”我重新为小林先生沏上热茶，端到他面前。
“对呀，父母和妻子的怀抱——”小林先生笑了笑，笑得有些勉强，令我有些不明所以，他继续说，“那位姬君皱着眉看我，好像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拥抱我，感受一下什么是温暖。我等了很久，那位姬君才伸出手，好像在试探我是不是真的愿意和她抱一下，最后，她终于抱住了我。我感觉到她浑身都很冷，非常非常的冷，好像我抱住的不是一位文雅美丽的姬君，而是——”
“而是什么？总不会是抱着一块冰吧。”我开玩笑一般的问道，也在暗暗心惊，似乎意识到小林先生遇到了什么东西，但听着这位姬君试探的行为，又不太确定，太奇怪了。
“你不明白，佐藤先生。”小林先生摇了摇头，好像在苦笑，“也许你不会相信，但真的、真的，就像是抱住了一块冰，那不是一个人、而是冰雕！”
“那她感受到什么是温暖了吗？”我问他，同时也加深了我的猜测的真实性。
小林先生顿了一下，没有立刻回答我，等他再次开口说话时，小林先生的语调逐渐变得僵硬：“她的身体很冷，在抱住我的一瞬间让我浑身颤栗。她抱得我很紧、很久，仿佛要抽干我的体温。”
“我感觉越来越冷、越来越冷，一直到——”小林先生突然停住了，他似乎是说得口干了，伸手想要去拿水杯——水还是热的，上面还冒着水汽——但又放弃了。
“直到什么？她究竟有没有明白‘温暖’是什么样的？”我有些急切的问道，这个故事很吸引我，我想要知道更多。
小林先生低下头，没有回答我。我看不清楚他的脸，极度的静谧是我倏地感到毛骨悚然，一股寒意窜上脊背，我打了个寒颤，雪姬，真的是雪姬。
为什么雪姬会跑到这里来？我要死在这里了吗？我试图控制住不由自主的颤栗，却失败了。我深吸一口气，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，再一次呼唤小林先生的名字：“小林先生？”
这一叫，小林先生才像生锈了的机器一般缓缓抬头：“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，佐藤先生。”
他站起身，僵硬的转身，应该是打算离开了。
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像以往一样自然，起身送小林先生出了门，直到楼梯口。
“我走了，佐藤先生。”他不自然的扭着头，看着我。
“慢走，小林先生，你的故事很有趣，我会把它记录下来的。”我突然不那么害怕了，打算去握他的手，却被他躲开了。
“我走了，佐藤先生。”小林先生再一次重复告别的话语，用极度悲伤的语气。
我愣在原地，不知做出怎样的反应。小林先生还站在原地，等着我的回应。
我发出一个音节，喉间有些干涩：“一、一路走好，小林先生，一路走好。”
小林先生背上了他的登山包，下楼了，他下楼了。
一直到他消失在转角，我才回过神来，转身跑回家中，将桌上的那杯水倒掉，又给自己灌下了好几杯热水，这才觉得回温。
妻子美智子近日回了青森，明日才回来，所以家中只有我一个人。我始终能够感觉到散不去的寒意，于是便坐在被炉中，汲取着暖意。
我在被炉中坐了一夜，直到清晨才回过神，花了点时间整理昨夜那个吸引着我又使我胆寒的故事。
又一天后，美智子回来了，和我说了大雪山雪崩的事情，在收看电视新闻的时候，她又突然叫住我：“亲爱的，你知道吗？前天的雪崩中，楼上的小林先生遇难了。”
我不知如何形容自己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感受，很奇妙的，有劫后余生的喜悦，也有失去好友的悲伤，仿佛尘埃落定，一切都归于平静，又似乎有什么不平凡的，才刚刚开始。
我是个作家，在成为作家之前，读过很多故事，比如小泉八云大先生《怪谈》，其中的雪姬可以温柔贤惠，也可以残忍冷酷，丝毫没有人的情感，美丽又恐怖。
在大和民族人民的心中，雪姬是矛盾的存在。
在东瀛，有一则传说，雪山上住着雪姬，擅长制造冰雪，她拥有着令人惊艳的外表，常常把进入雪山的男子吸引到没有人的地方与他接吻，接吻的同时将其完全冰封，取走灵魂食用。
原来，由冰雪孕育的雪姬也会渴求温暖吗？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。
我捧着水杯站在窗边，看着车来车往，人流涌动。一口一口抿着茶，我不断思考着这个问题。
“美智子？”我回头询问正在擦地的妻子，“你说，雪姬会渴望温暖吗？”
美智子停了动作，直起身看向我：“你说的，是雪女？”
“是的，还是一个渴望温暖的雪女。”我点点头，“你有什么看法吗？”
“渴望温暖的雪女啊，我大概是知道的。不过，这些也都是妈妈告诉我的。”美智子叠好抹布，跪坐在榻榻米上，笑着对我说，“来吧，大作家，我给你讲个故事。”
民间流传着雪姬吃人的故事很多年了，大概是为了告诫孩子不要再雪天出门。或许是因为将这个故事的大多是同为女性的母亲，渐渐地，新的传说诞生了——只要带着一颗真诚的心，去拥抱雪姬，就可以把雪姬融化掉，而在雪姬融化的地方，她将以人类之躯获得重生。
想作为人类生活，而放弃原本的长寿吗？不，在这个末法时代，变成人类，许是雪姬唯一的生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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